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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外忧内困
孟雪走进卧室时,陈忱正在看电视,似乎很无聊,手举着遥控器,轮番换频道。づщщщ.Ъàňzんǔ①①.cом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说,“诸葛亮借东风大获成功,你借金枝玉叶之口,借到官了吗?”
孟雪皱皱眉头,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个‘官迷’!”
说罢,她蹲子在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找东西,很认真,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曾经读硕士时买的小放音机,又找来两节电池装上,到书房装上了曾经练习英语听力的磁带,转身回到卧室。
“我看你是白费工夫啊,”陈忱仍在床上,倚着床靠背,手用力按了一下电视机遥控器,说,“你不是当官的材料!”
“哼!”孟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水平高?就你是块当官的好材料,我为什么就不是?!”
“你呀,”陈忱还在那里换着频道,嘴和手都没有停工,“当官最起码的就是会‘用人’,说白了,就是会‘利用人’。可是,你呢?那厅长的女儿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约都约不出来,而你为什么就不会利用她达到自己升官的目的呢?”
官,官,官!现在的孟雪已经把这个“官”看淡了,从那次竞聘到现在,在这将近一年的磨练中,那个“官”已经模糊得像米汤,就算是你撑破肚皮,也只能解渴不能解饿,她已经开始设想人生的定位了——想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她不愿再和陈忱争论这样无聊的话题,脱了衣裳,靠在床头,打开放音机,双耳塞上了耳机,闭上眼睛听英语。
没过一分钟,耳机被猛力拽掉。
“你干什么?”孟雪愤怒地质问,两个眼珠瞪得如台球,“我当官当不了,那我不当了,行不行?我发财发不了,我不发了,行不行?那我学英语,练习英语口语听力,我出国,行不行?中国不容我,不,我不适合中国国情,那我到美国、英国当老外,行不行?我搞技术不搞人,如何?哼!”
“什么?”陈忱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好自私!狠毒的女人!你就舍得抛下儿子出国?”
“我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孟雪轻蔑地说,“我把他也带走,行不行?”
陈忱一时无语,孟雪幸灾乐祸地斜瞟了他一眼,说:“我这不行,那不行,你还真信我能出国?说不定也是竹篮打水呢!”
说罢,伸手去夺他手中的耳机。谁知道,陈忱就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刚才还是一头咆哮的老虎,现在成了病猫。
“这可难说。”陈忱软软地说,“孟雪别的本事,我不敢恭维,这个本事可大呢,否则如今就不会是博士了。来,来,来,依我看,国内的路很广阔,咱才女老婆还是在国内升官发财吧……”陈忱一并说下去,真正发挥了业务员推销的水平,“说你公关能力差嘛,倒不是,你们那个东南研究院没有几个人能如你一样到厅长家里如逛商场,来去自如,咱们还是有希望的,慢慢等机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啊,伴君如伴虎啊,你还是和你们厅长保持点距离,不远也不近,就三米远,看个美丽的轮廓,千万别让她看到你那汗毛孔排泄的垃圾……”
这些话灌到孟雪的耳朵里,仿佛充满了油脂,早都腻烦了,她抓过耳机,继续塞进耳朵。可是,陈忱又一把摘下。孟雪目光狠狠地瞪着陈忱,一跃而起,刚要穿衣准备离家,却被陈忱有力的大手一掌按住。孟雪不得不重新倒在床上。口里淡得没味道地说道:“暑假已经到了,明天,我去买票,回东北老家!”
早上才起床,还没来得及伸懒腰,手机就响了。孟雪拿起电话,是熊彪,他说他的英国导师约瑟夫今天早上九点在所会议室做学术报告,告诉她别晚了。放下电话,孟雪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想,这个被研究生们羡慕的留英才子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一想到那块压在心底的难题有望今天解决,她心花怒放,脸如窗外的朝霞一样美丽。
“这么高兴啊!”身边的陈忱妒嫉的声音,“对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的声音,怎么,出国的桥梁已经搭好了,还是勾引了人家的老公?”
“你……”孟雪不可压抑的愤怒,像地下油井里的油,喷涌而出,一字一顿地说,“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先生!”
下床,飞速穿好衣服,临出卧室的门时,甩下一句:“就凭我孟雪的姿色和资质,还用得着勾引人家?”
陈忱腾地坐了起来,刚要大叫,忽然想起一句话: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这样冲动,显得这么不成熟。他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摇摇头:唉,这个老婆如此桀骜不驯,我什么时候才能驯服她呢?
孟雪赶到会议室时,房间里已坐满了人,前排坐着杨博士,哦,商欣怡也来了。高教授和一个白发白皮的外国人正站在讲台旁。想必这位就是熊彪的导师约瑟夫了,这英国学者最明显的就是那凸出的大肚子,圆溜溜的,好像把地球装进去了一样,让人望而生畏,哪里敢和他同比知识的渊博?孟雪匆匆忙忙从桌椅过道走到最后排坐下,熊彪也在后排。
“前面我让他们给你留了位置。”熊彪指着最前排的一个空位,“你可以把你的问题详细地请教。”
“好,谢谢!”孟雪感激地说,“我就坐在这里吧。”
前面,高教授示意约瑟夫开讲,之后,把约瑟夫留在讲台上,他走到一旁,当起了翻译。约瑟夫的研究专长就是青蛙,墙壁上的投影时不时出现全球各地的青蛙。这青蛙在乡间泥土中看起来有些可怕,而上了镜头的青蛙却如世界小姐选美一样,千姿百态,魅力无穷。最令在座学子们激动的是,那约瑟夫说,每电击青蛙一次,青蛙就会产生六百多种新物质,而每一种物质都会产生一位博士!在学生们开心的笑声后,约瑟夫请学生们提问。
可是,因为孟雪的研究课题的原材料和约瑟夫的大相径庭,她还是不能把约瑟夫的思维引领到自己的课题上。于是,她就约瑟夫教授的演讲项目,提出了系列问题。这个外国教授认真仔细地回答了她,最后,约瑟夫对高教授说:“Herquestionisveryimportantandshehascreativethinking.Pleasetellmeagainwhathernameis?(她的问题很有价值,她具有一种创造性的思维,能再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高教授把孟雪再次介绍给了约瑟夫教授。学术报告结束后,孟雪立刻走到前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和约瑟夫探讨自己的难题。约瑟夫给与的是他们研究项目的经验和方法,可以通用,但存在着细节的差别,而这差别就是致命的,也就是那个贾博士的小窍门——这一定是具体做过的人才懂得的。然而,像约瑟夫和高教授却都是把握大方向定总体方案的人。但是,约瑟夫大大看好孟雪的研究方法,并鼓励她继续寻找好的方法解决,最重要的是给了她几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世界上和她研究同种原材料学者的信息。
孟雪在英国学者的赞许中离开了会议室,虽然自己的实际难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可是约瑟夫提供的信息仿佛雪中送炭,让她在黑暗中总算看到一丝光亮,所以她的脸上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尽管高教授已经明示她要保持一颗平常的心。她心里美滋滋地来到实验室,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孟雪,你表现得真不错,那约瑟夫已经看上你了。”
“哪里!”孟雪看得出,此时的涂颖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况且“约瑟夫已经看上你了”——究竟代表几层意思?有出国之路的搭建,还分明有点男女关系的诽谤的意味。孟雪心里大声叫道:“是哦,看上我,没看上你!”惟恐此话出口激怒涂颖祎,又想她根本不懂得自己兴奋的缘由是为黑暗中的一丝光亮。于是故意谦虚地说,“我不过是把我的观点摆出来而已,他们赞赏也好,不赞赏也罢,反正都是我大脑里的东西。”
她平静地坐到实验台前,打开电脑,紧紧抓住约瑟夫提供的一线希望,到国际互联网络上去寻找黑暗中的一片曙光。
高教授和熊彪陪同约瑟夫准备去参观学校里新建的Tech学院。这所学院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师全天候全课程英语授课,是中英合作的硕果,当然也是高教授的功劳。此时的涂颖祎和孟雪在实验室门口目送他们离去,随着脚步声渐渐的远去,走廊里恢复往日的宁静。
随后,杨博士走到实验室里,大声说:“还有几天,高考阅卷,一个星期,一千多元,有愿意批高考试卷的同学,请来我这里报名!”
很多学生都去报名,因为那一千多元对在校的学生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可以解决三个月的生活费呢。涂颖祎也去报名了,她还鼓动孟雪也去。孟雪想,自己毕竟是博士生,和硕士们争什么呢?这个机会还是留给他们吧。可是,涂颖祎似乎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偏要拉着孟雪,并帮她报了名。
突然,楼道里有个男人大声地吼叫:“你——堂堂一个留学博士,勾引人家的老婆!你的脑袋里引进的只是这种卑劣的洋思维吗?”
只见商欣怡把那男人向外推着,杨博士低头叹息,脸比关公红一百倍,恨不能钻进药剂瓶里躲避这么尴尬的一幕。
“我告诉你!”那男人好似疯了,“我离婚,我不要她……”他的手指剑一样地指指杨博士,又指着商欣怡的额头,“是维护我做男人的尊严……你们结婚!我让你们发昏……”
正在做实验的学生们从实验室里走出来,奇怪地围住了他们。看着那个男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几个高个子、身体结实粗壮的男学生站到了杨博士的身边。那个男人声音更尖厉了:
“你们瞧瞧,这样的老师,勾引我的老婆,还为人师表!”
杨博士已经被学生们护到身后,那个男人怒气冲冲地指着商欣怡骂道:“你这!欺骗了我十年啊,这么长的时间,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啊?”说着,两眼发绿,伸出拳头就朝她打过去,嘴里嘟囔着:“你这,我过得不好,你也别想过得好!你跟他结婚,我就宰了你……”
孟雪和涂颖祎相继走出来,实在看不下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恰在此时,一个男学生一把抓住那拳头,说:“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又一个学生说:“不是离婚了吗?法律上还规定人家有再结婚的权利呢!你高于法律?”
又一个学生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真没用!”
学生们听到这话,脸上那浅浅的笑意都朝向杨博士——仿佛杨博士夺人之妻俨如英雄!再看杨博士无地自容,转身把这尴尬的局面扔给了学生们。那个男人看到主角走了,自己在这里做配角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大声嚷道:“我放不过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转身气呼呼地以胜利者的姿态摔门而去。望着他的背影,人们都摇摇头。涂颖祎自言自语:“现在还有这样的痴情男人?”
一个男学生接口道:“什么呀?他哪里是痴情?是心理不平衡,故意来这里折杨博士的面子的,这男人真要命!这行为真要不得!”
另一个男学生说:“太缺乏我们男人的大度!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何苦!”
“你说什么?”涂颖祎道,“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你们男人看了花就摘,见了草就踩吗?”
如此严厉的质问语气,那个学生伸伸舌头,赔着笑无言离去。一直站在一边的孟雪拍着涂颖祎的肩说,“算了,算了……”推着她走进实验室。因为只有孟雪明白涂颖祎此时的心境。
孟雪回到电脑前,静静地坐下来。那商欣怡的前夫的目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杨博士的丑,剥去他的尊严,让他活在人们的鄙视里——居然还有这样愚蠢的男人。其实,他这一次的大闹反倒帮了杨博士的大忙:彻底揭开了人们对杨博士的所有猜测,仿佛百年沉船出水一样。而后来的事实却证实了她的潜在思维。人们的确不在私下里贬讽杨博士一个未婚男和已婚女的不和谐的事实婚姻,反而多了许多赞佩——看人家杨博士有本事夺别人的老婆,有本事你也试试?夺得来吗?这些看法不是没有道理的。试想一个未婚男人追求一个未婚女人,是一对一的攻势;而一个未婚男人追求一个已婚女人,是一对二的战斗——你说哪一个厉害?可是,孟雪所想的是,他们还不知道经历了多么艰难的心路历程,而那一天绝对就是杨博士生命的黑暗期中最黑暗的一天,但是,他熬过来了,还有那商欣怡无畏的陪伴……可是,自己这黑暗期有谁陪伴呢,陈忱——他吗?
据说,那一天晚饭,杨博士请了为他撑腰的研究生们,在饭桌上,他高兴地说应该好好庆祝一下。自己被辱还要庆祝,学生们闻言莫名其妙。杨博士酒后吐真言:庆幸啊,真危险!商欣怡前夫的到来恰逢约瑟夫一行人已经离去,这要是提前十分钟,被英国佬碰上我们中国人在高等学府里有着这样的大吵大闹,岂不有失国格?他自己失节事小,国家的尊严事大。在场的学生们都非常感动杨博士的话,心里大加赞佩杨博士。孟雪听到了这话也特别赞佩,因为杨博士把尊严看得如此重要,就仿佛她自己一样。直到今天她彻底掐灭了要找贾博士的那种蠢蠢欲动的心火。
几天后,开始高考阅卷,要封闭一个星期。这一天早上,孟雪早早地来到东南研究院,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和同事寒暄着。上班半个多小时了,袁骅驹才来到办公室。
“部长,”孟雪说,“我请一个星期的假。”
袁骅驹坐在办公桌前头也没抬,也没有回音。
“学校里有点事情,”孟雪解释,把原因明示给他,“要批高考的试卷,全封闭,没有办法出来的。”
“嗯,”袁骅驹终于吭声了,声音幽幽地说,“孟雪啊,你经常不在单位里,人家已经很有意见了,现在又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我可不好办啊。再说,你想想,你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哪一样工作完成好了?”
很明显,袁骅驹的心态,请假似乎该被批判了,孟雪应该好好审查自己的工作。孟雪针锋相对道:“请问,部长,我哪一样工作没做好?”
“哎呀,孟雪,难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袁骅驹反问。
“不知道。”孟雪干脆地说,“年初定下的工作计划,我样样按时完成,我尽我全力做好,基本达到计划管理目标的要求,至于领导您是否满意那完全取决于您的思维和对个别人的要求水准了。”
“可是,”袁骅驹仍旧幽幽地说,“为什么不做得最好呢,只是基本?我感觉你好像也没做什么似的……”
作为一个管理自己的领导,如此否定自己的工作,孟雪很是委屈,又很愤怒,一会儿转为平静。她早就感到袁骅驹为人的虚伪性,好像在泡沫上跳舞,自己的工作成绩又好似一个一个东倒西歪的铅笔字,袁骅驹就像橡皮擦,自己写上一个字,就被他一擦,就擦得无影无踪了。这半年所做的一切,好像黑狗熊在玉米地里掰玉米棒,掰一穗夹到腋窝下,再掰一穗夹到另外的腋窝下,伸掌去掰的同时夹着的那一穗已经丢下,如此,左右伸掌,反复掰夹,那黑狗熊到最后还能剩下一穗玉米,可是自己什么都没有!
“您看,”孟雪相当平静,用非常谦恭的语态请示袁骅驹,“我是不是要到院长那里把我这半年多的工作汇报一下?您部长都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了……”
说着,孟雪站起身来。
“别!”袁骅驹也站起身来,“院长很忙啊,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至于你要请假嘛,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吗?我刚才说的都是为你好啊,请你谅解,我也是要顶着众人目光的压力啊。”
“好。”孟雪道,“我知道,你忙,院长忙,我都不会多打扰,您为我多费心了,我很感谢您啊。”
“好好。”袁骅驹居然露出了笑容,“不客气,不客气!”
孟雪却感到那两排雪白的牙齿像把把锋利的尖刀,真正体会到笑里藏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坐在高考阅卷场的电脑屏幕前,心率跨越时光隧道和当年高考考场上的自己心律共振,孟雪心绪久久不宁。
读书,读书,读到了硕士、博士就有资格去评阅高中生的高考试卷,到今天,自己也握起了“笔刀”屠宰高考的学生了。当年自己当考生的时候,对评卷老师的种种猜测、希望、思虑,考分出来后对评卷老师过于严格的愤恨,以及对不留情面,没有同情心的分数的咒骂,还有自我估计分数远远高于实际分数的落差,没能进入理想大学的失望,都在此处得以宣泄。现在的试卷已经趋向于全自动化,客观试题的正确与否泾渭分明,主观试题所占的分数降低了很多。而这主观试题的答卷五花八门,其中有几份很有特色的答卷,让孟雪忍不住心底大笑。
有份试卷上写着:
最尊敬的最最敬爱的老师:您好!
我在进入考场之前喝了一大杯浓茶,可是我还是在考场上睡着了……睡梦中,我听到“嘭”的一声,睁开眼睛看到前面一个考生晕倒在地上——似乎和我一样睡着了——我暗自庆幸,摔倒的不是我!
话说回来,很惭愧,这道题我不会做——这都是我平时不用功不努力的结果,我真该死!可是,亲爱的阅卷老师,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位花季青年就这样过早地辞世吧?请您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感谢您赐予的分数,我的手机号码是13908086666,我是千万富翁的儿子,帮我的忙定当万金酬谢!本来,我早给老爸提出要到美国去读高中,他逼着我来高考,尊敬的老师,您可别像他,还是手下留情吧!!!!!!!
看着这份试卷,孟雪哭笑不得。自己一会儿被当成刽子手,一会儿被当成救世主,这人还真难做!对这个考生,她有点痛心,有点同情心,还有点恶心。忍不住给隔壁正在阅卷的涂颖祎看。那涂颖祎大笑——她已经很久与笑无缘了。阅卷的研究生们都很好奇,结果,这份考卷仿佛成了畅销书,被传阅了一遍。人人都懂得考生的答案和标准答案大相径庭,人人都知道该给零分,可是几乎每个人都建议孟雪给他一至二分笔墨分。孟雪笑着开大家的玩笑:
“你们都当不了法官!那死刑犯跪地求:‘行行好吧,我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七岁顽童,无人照顾……’你们就行行好饶他一命?”
众评卷学生大笑,惊得管理人员进门奇怪地在他们脸上寻找答案,他们都把头埋下去——每个人都不愿意被怀疑有不公正的行为。然而,孟雪偷偷地记下了试卷上的手机号码。
七天的评卷时间,把她和陈忱家庭冷战转化为持久战。晚上,孟雪都住在学校里,她告诉儿子,自己出差一周,实际上,静静地思考实验方案以及约瑟夫的信息,更想躲避陈忱的约束。头两天,她心里感到非常轻松,好像白蚂蚁脱掉翅膀一样快乐,管他陈忱来电,一概不接;中间两天,想儿子,那种心情仿佛青蛙匍匐着,看到飞虫馋得伸出舌头,忍不住打通家里电话和儿子聊聊;到了最后两三天,她就如蟑螂在热锅上爬,熬不住接了陈忱的电话,陈忱说,想和她好好聊聊。
在馨城大厦的最高层旋转餐厅里,陈忱和孟雪面对面坐下来。餐厅中间有个较高的平台,一位先生正在弹奏钢琴,表情凝重,似乎尘世与他无缘。四周是洁净的落地式窗,把天空分割成许多个长方形,窗边是桌子和椅子配套摆设,每个桌子上白色的水晶杯养着一朵红色的蜡烛,蜡烛躺在水里,既暧昧又刺激。他们平日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没完,现在相对而坐居然一时间语塞。就这样沉默对视蜡烛许久。还是孟雪打破沉默。
“说吧,”孟雪说,“我们要好好地谈什么?”
“我想和你说的很多,”陈忱说,“可又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忱手里正拿着个计算机新型软盘,手指头大小的“U盘”玩弄着,仿佛相亲的小姑娘害羞地用手指绞着辫子。
孟雪问:“你拿这个‘U盘’是给我的吗?”
“这是公司配给我的。”陈忱说着收了回去。
“是呀,”孟雪嘴一撇,说,“我想就不会给我,你就是这么自私!什么时候想过给我?只不过又来炫耀罢了!”
陈忱忙解释道:“这是我要用的……”
“对呀,即便是你要用,那你就不会说:‘你先用几天,再给我……’”
“好好,给你用两个月……”
“哼!我不要!”
“你看看,给你又不要了……”
“你也不想想,现在我能要吗?我就是这样争啊,吵啊的,你才想到给我,我累不累啊?你就不会主动想到给我吗?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孟雪目光扫向窗外,高楼林立,暮霭袅袅,一抹夕阳的余晖尽洒天际。眼底下,万家灯火渐渐涌起,旋转餐厅旋转的速度像蜗牛,缓缓地,用心体会,才能从视觉上找到移动的感觉。孟雪把目光从窗外挪到陈忱的脸上。
“你根本就不懂得关爱一个女人!”孟雪声音清楚,那个“女”字音咬得特别重。
“我不懂得关爱?”陈忱声音有些激动,“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我还要做到哪一点啊?你的话真让我伤心……”
“有人说:男人的眼睛靠辐射,而女人的心靠传导。爱一个人要是发自内心地想为她做些什么,你总是把爱当成你对别人的感觉,是你对别人的基本需求,”孟雪毫不客气地打断陈忱,“可是,我需要的不是嘴上不要花一文钱就能听到的‘我爱你’……”
“可是,”陈忱打断孟雪,“我真搞不懂,人家是:女人为前途担忧直到找到老公,而男人不为前途担忧直到找到老婆。而我们呢?你担忧你的前途全然无视我的存在,我呢却总想为你能过上好日子奋斗着——升官发财!”
“好,好!”孟雪冷笑道,“真该好好谢谢你!但是,你别忘了,我有我自己的奋斗……”
“是呀,”陈忱毫不相让,“你是博士,作家!可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尽管社会宣扬男女平等,但究竟有几个女人能胜过男人?自古以来,一个茶壶配六只杯子,没有一只杯子配上六只茶壶的……”
“哼!”孟雪鼻子里轻蔑地发出了声音,“你当是封建社会,男人三妻四妾横行霸道,好女不侍二夫啊?现在是智商社会,比的是每个人肩上的脑袋!”
“你还是这么天真!”陈忱哀怨的声音,“我讲的是我对现实的体会——我真是对你期望得太高,也因此有很大的失望……”
“你期望?”孟雪的目光满是鄙视,说,“错了!是我期望的得太高了,我现在的处境极其艰难,博士课题的难题一筹莫展,工作单位施加压力,而你却……现在我不期望你给与我任何支持!对你,我已经不敢再有任何奢望了!”
“那你就别读了,退学吧,没那个能力就算了……”
陈忱的话还没吐完,就被孟雪把水杯“啪”地蹾在桌子上的声音砸断了。
“我讨厌你说这样的话!讨厌!”孟雪牙齿缝里挤出这极端凶恶的话,然后,在那高高挺起的胸口,用力抓了一把,她大喘了口气,“我告诉你,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一定走下去,任何人都阻碍不了我!”
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抑扬顿挫,越过了餐厅上空悠扬的钢琴曲调,周围的人们在烛光下,转头观望他们这不和谐的风景线。此时,服务生走来。
“女士,先生,”他谦恭地问,“需要点燃蜡烛吗?烛光会让人的情绪柔和起来的……”
两个人同时尴尬地对服务生点点头。这毕竟不是家里,不可肆意豪放。
孟雪傲然地站起身来,俯视陈忱,那烛光跳动着,把孟雪激动的脸调和成一种淡漠的神色。她像宣布一项通知似的对陈忱说:“我已经买好明天的飞机票,回东北老家!请你带好儿子!”说罢,扬长而去。陈忱呆坐在那里,他头一次看到孟雪如此绝情地离去,心里万般滋味,默默地唉声叹气,这是怎么了?自信本是他的看家本领,而现在却成了易碎品,被老婆的一个鄙视的眼神打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总希望自己的女人崇拜他。可是,他搞不懂,为什么孟雪现在竟然如此仇视自己,难道他们的婚姻的裂缝到了一定要女娲补天的程度了吗?
孟雪从三十层电梯上匀速落到一楼,走出商场的大门。外面正下着雨,泪水和雨水模糊着眼前的一切,可是她还是看到了陈忱的小车在风雨中招摇着。从前,她时常创造莫须有的机会,陈忱便带她兜风。此刻,她再也没有那种心情了。她超过了它,在风雨中向学校宿舍走去。混混沌沌走了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十多站的路途被她一口气走完了。她迷迷蒙蒙地到了宿舍,倒在床上。此时,手机大叫起来。她拿在手里,狠狠地想关机,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在蓝色的荧光中坚决地挺立着。
“您好!”
“啊,亲爱的孟雪,”电话里是方国豪的声音,“你的声音有些沙哑,病了吗?”
“没有。”孟雪道,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境况,她改口道,“是,有点不舒服,谢谢你的关心。”
“啊,那你可要多保重啊,”方国豪的声音还是那种哄小孩子的、假假的,像京剧的变音,“难道他没有带你去医院吗?”
“哦……他没在家……”
孟雪撒谎,她不愿意别人探询她的生活,更不愿别人知道此刻她是多么狼狈,多么沮丧地躺在单身宿舍里。
“那我陪你去吧。”方国豪的声音似乎洋溢着喜悦。
“谢谢你!”孟雪想早点结束电话,便说道,“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因为明天我赶去上海的飞机,我回东北老家。”
“啊?”方国豪异常兴奋地说,“我明天也去上海,去参加一个笔会,怎么样?我可以带你去认识一些中国的知名作家啊……”
孟雪觉得这个方国豪像条双面胶,自己左摘右摘还是粘在手上,电话里后面那句话,却似一块大磁铁,把孟雪的思维吸进去。
“好!”
她答应着挂断电话。而那边,方国豪挂断电话后又拨了机场售票处的电话,刚好还剩一张机票。他又给上海的同学加铁哥们儿老华打电话,在黄浦江边的星级宾馆预定了一个套间。之后,点燃了一支香烟,洋洋得意地吐着烟圈,随着烟圈的扩大扩散,他用力地捻灭烟蒂,嘴角露出一丝成功的微笑,而后,又凄苦地笑了笑。
十六、再砺磨难
第二天,混沌中的孟雪差点睡过头,匆匆忙忙赶到机场,最后一个登上飞机,进入飞机经济舱,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在飞机最后向她招手。她礼貌地微笑着向方国豪点头致意,然后,坐下来。飞机穿过云层,在云层上空向北方飞去。透过机舱舷窗,外面是白茫茫的云海。白的像雪,朵朵如棉,在阳光的沐浴下,更像朔方的晴朗天空下的雪原。孟雪仿佛看到幼儿时代身着冬装的自己,走在雪地上,脚底下是咯吱咯吱的简单乐章,进入房门,扑到母亲怀里,母亲用伟大的胸怀温暖着冰冷的一双小手,一边爱怜地教育自己,多学,多问,勤奋,耐劳,苦尽甘来,还要懂得保护自己——可是,母亲已经到另外的世界去了。一滴泪水蠕动着,划过孟雪的脸颊——若母亲在,多好啊,开明豁达的她准会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给与鼓励,绝不会如陈忱那样狭隘!可是,母亲离去了,留下年迈的父亲,一位建国前参加过解放战争,建国后在朝鲜战场上扛过枪的老战士。好在哥哥在身边有个照应。孟雪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了,这次她巧妙地把高考评卷和探亲假结合起来,才得以脱身,此刻,真有种归心似箭的焦急,但是,没有直达飞机,只好在上海转乘。
随着飞机的播音,孟雪扭回纷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现实。飞机飞行一个小时后,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孟雪走下飞机的舷梯后,一股风迎面吹来,那紫色的连衣裙随风飘扬。天空灰蒙蒙,仿佛手一戳就会有雨滴下来。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回头,只见方国豪身着一套黑色的衣服,在夏日里众人淡色的衣裳堆里格外突出,头发好似抹了油,看上去,很帅,有点像《上海滩》里的主角“许文强”。他接过孟雪手里的皮箱。孟雪吃惊地问:
“你什么包都没有?”
“带什么包?”方国豪笑着说,“我喜欢轻松,不喜欢累赘,其实,旅游只要带零用钱,带银行卡足够了。”
孟雪和方国豪出了候机大厅外,他和一个男人打招呼,男人身边还站着个女人。
“这位是老华,”方国豪对着孟雪介绍,“是我复旦大学的同学。”
“您好!”孟雪客气地和他寒暄,同他握了手,在半尺远近距离摄入眼镜片里的虚像上,他的脸上有不少皱纹——这人起码有四十三岁,孟雪猜测。再看他身边那女子,面若桃花,白里透红,比自己至少小五岁,只是那大粉色的衣着,破旧的牛仔裤暴露出她绝对不是上海本地人。在孟雪眼里,江南女子不美,但很秀气,很有灵气,可她没有。那个男人说话很吝啬,只对孟雪说,这女子是他的女朋友,就什么都没说,甚至连名字都没提。他们走出机场,上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老华开车。孟雪判断,这车一定是老华的。
桑塔纳在车水马龙中穿梭了好一会儿才进入上海外滩,到了一座不抬头看不到天的大厦前停下。孟雪明白,他们是想安排她在这里住,她很想说,住这里很奢侈,最好换个地方,但是,虚荣心像氧气面罩,罩紧了嘴巴。进入豪华富丽的大厅,孟雪要到服务台,方国豪说,他已经安排好了客房。孟雪正在疑虑方国豪是否也住在这家大酒店时,他们已经升上二十八层,进入一豪华套间。然而,跟进门的只有方国豪,老华和那女人走了。
“怎么样?”方国豪笑着问,“这里还行吧?”
“好是好,”孟雪道,“是不是很贵?”
“没关系!”方国豪诡秘地笑着说,“我出资……”
“那不行!”孟雪有些着急,“多少钱,我给你。”说着,边把包放到床上边掏钱边说,“你住哪一个房间?”
那方国豪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孟雪身边,从背后抱住了孟雪。
“我和你住在一起……”
“你……”孟雪猛力抽身,可是,她不但在做无用功,还做了负功——她已经被方国豪推倒在床上,裙子已经被他撩起来。
“你放开我——”孟雪徒劳地挣扎,“我要喊人了!”
那方国豪却笑嘻嘻地说:
“才女,美人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气的女人,我怎能放过你?”
“恶心!”孟雪厉声,“你放开我,否则,我要大叫了……”
那方国豪身子仍稳稳的,口里嘟囔着:“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越动,越增强了我的征服欲……”
孟雪被他的话牵扯,就在她停止挣扎的瞬间,一个异物就进入了身体……
孟雪从床上爬起来,用沾满泪水的手,“啪”地扇了方国豪一个耳光,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起诉你罪!”
方国豪看到孟雪如此盛怒,不敢怠慢,立刻跪在地上,哀求道:“孟雪,千万别这样,我爱你,真的,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朝思暮想,就是想得到你——能够得到你是我一生的荣幸!因为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我,我并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玩世不恭的人,我曾经怀有远大抱负,可是我的仕途屡屡被挫败,而你,我佩服你,你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却做出了我们男人都做不到的成就。在我的心里,你是个全才,你就是人,是《圣经》里的那个没有劈成两半的完人。我时常猜测一个女人何以成为一个理学博士,还能出文学作品。理学博士——我这辈子望洋兴叹,可你是……出了书,我这个科班出身的也是望尘莫及,可是你做到了……我真的很佩服你,可是我有多么失败!请你原谅我,我只有征服女人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成功的……我爱你,请你原谅我的爱!我求你了……”
方国豪的肺腑之言,听起来诚恳直率有力,仿佛强酸一般软化了孟雪那坚硬的心。隐隐地她觉得方国豪和自己同病——他仕途不顺,而她自己不但仕途渺茫,更重要的是博士生黑暗期不知道何时能度过。可是他何以堕落到要在女人身上寻找成功的快乐和感觉?和他方国豪认识半年多,每一次都是他用调戏的话语挑逗她,而今天此刻,她头一次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失落。孟雪深有感触,她现在能够一针见血地总结方国豪的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个性过于外露,没有一点内涵,这是一个头领的禁忌。孟雪同情他如同同情自己,怜悯他如同怜悯自己,可是,她还憎恶他用征服女人证明自己成功的卑鄙做法!
“起来!”孟雪对仍跪在地上的方国豪厉声道,“你这个人只适合做诗人!自由,无拘无束!野马!不适合圈养!把自己往圈里赶是自己拿绳套叫别人套脖子!”
此时方国豪的手机在地上大叫。他看看孟雪,孟雪斜瞟了他一眼,声音里依旧满是愤恨:“接电话!”
方国豪拿起电话,是老华打来的。
“对不起。”方国豪似乎真挚地说,“我的爱是真心的,如果你不能接受我,那你看看我该如何补偿我的过错。”
“哼!”孟雪猛地站起身来,“补偿?你拿什么补偿?你补偿得了吗?!”
说罢,她迈着愤怒有力的步伐进入卫生间。那淋浴喷头的哗哗流水声音似乎都在愤怒地吼叫着。听得方国豪毛骨悚然。可是,一会儿,孟雪出来了,换了一套枣红色的旗袍裙,虽然才凌过秋后的风霜,却依然掩饰不尽成熟高贵的气质。那方国豪不由得心旌摇荡。
“走吧,”孟雪声音奇迹般地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全国知名作家在哪里?”
“好!”方国豪忙不迭地说,“老华在一楼大厅等我们。”
孟雪率先走出房门,脚步节奏均匀不凌乱,踩在水晶般的走廊地板上,仿佛踩在方国豪的心上。他反倒心慌意乱,大脑在高速运转该如何平衡孟雪的心态。到了一楼,老华和“女朋友”还在一起,方国豪和老华打了声招呼,孟雪听得他们在说什么黄作家出差了……作家出差?名作家大都专职“坐”在家里写作,能出差的作家不知道是怎样的二流货色,也许连自己都不如呢。孟雪心底低低地“哼”了一声——她已经很难再相信方国豪的任何话了,本来也没曾相信过,只不过被自己的成功欲误导走进他的房间!
“那我们就去逛街吧!”孟雪神态自若,笑呵呵地建议。
“你们没有吃午饭吧?”老华说,“我们去南京路上吃巴西烤肉,再逛街,好吗?”
“好啊!”孟雪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方国豪时不时打量孟雪,内心喜惧交加,心乱如麻,跟着他们上了车。
一路上,两位女子坐在车后位子,孟雪无言,那个“女朋友”也不说话,只有老华和方国豪在怀旧,追忆大学时代。方国豪和老华议论着孟雪,带着自豪的口吻对老华讲孟雪是如今畅销小说家,并回头讨好地瞧瞧孟雪。孟雪眼角撇得比嘴角还长,在心底轻蔑而不屑地一瞥,余光中发现“女朋友”猜疑的目光,孟雪立刻掩饰内心的悲哀,极具火候地表演了川剧变脸术,她谦逊地笑着说:“方诗人过奖了,我那区区一部网络小说何足挂齿?”
“佩服!佩服!”老华边开车边说,“您的毅力让我赞叹啊。想我当初从娃娃的时候就想写我家门口的监狱,我那虚拟小说的名字‘黄埔桥’已经诞生三十年了,可是,至今我只字未动呢!”
“呵呵!”方国豪笑着说,“嘿,哥们儿,我在大学时代就听你说过。现在你忙着赚钱更没空,我看你还是等到黄昏时分,拄着拐杖面对‘黄埔桥’吩咐你的孙子继承爷爷的遗志吧!”
说得车内人全笑了。车子停在巴西烤肉馆前。
进入巴西烤肉馆,仿佛真的置身巴西。墙壁上挂着巴西国旗,窗帘,台布,仿佛都是制作巴西国旗时剪裁的下脚料,全部是墨绿色和黄色相间辉映。窗边的好位置已经被好吃的中国人占尽,他们只好在中间找了个四人一桌的位置,旁边是通向厨房的过道。这时,一位穿着牛仔裤的白种人来到他们面前,用生硬的汉语问他们吃什么。趁老华和方国豪看菜单时,孟雪用流利的英语和那小伙子攀谈起来。那小伙子告诉她,他来自巴西,今年才二十二岁,老华和方国豪看到孟雪和那巴西牛仔顺畅地交流,二人互视而笑。笑得孟雪诧异地望着他们,而后那目光咄咄逼人地扎在方国豪的脸上。
“别误会!”老华笑着说,“我们两个在复旦大学学的是日语,高中学的那点英语全忘光了,看着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傻气。”
白人牛仔指指窗边的桌子说:“那边是日本人。”
他们望去,看到三男一女坐在桌边,肤色、模样和中国人没什么区别。孟雪仔细听来,他们的确是在讲日语。此时,老华和方国豪对视又笑了。那个白人牛仔到后堂拿了一串烤肉,所谓的烤肉就是用两尺长的铁钎,上面穿上一串拳头大小的生肉用火烤——真正的原始人的生活!方国豪对那牛仔抱怨:“你还不怎么懂得中国国情,给我们一个表现尴尬的机会。”
“谢谢!”那白人牛仔笑容可掬地回答。惹得大家都笑了。孟雪想,他肯定不懂得汉语“尴尬”的含义。白人牛仔又去招待别的客人去了。老华道:“看来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懊丧还给老师的日语了,连我们中国这么难的语言都没忘记值得庆幸啊……”
孟雪忍不住笑了,那“女朋友”微微露出笑容,始终不说一句话。突然,方国豪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我们陪你笑!”孟雪剜了他一眼。
“好好,我说,”方国豪果然讲了一个不太文雅的笑话,众人大笑,就连“女朋友”也哧哧地笑了。老华笑意未尽,接着大为慨叹:
“唉,说起来惭愧啊,想那些‘日本人’在中国南京,大屠杀了三十万中国人,奸女人不计其数,可是,我在日本呆了三年,却连三个指标都没完成,惭愧啊,惭愧……”
大家又笑,但笑得没有刚才有力气。孟雪心内暗骂:这人好色到如此冠冕堂皇,居然高尚到为赚回民族尊严而不要脸面的地步,佩服!于是,她笑道:“华先生那忧国忧民的患难意识真让我仰慕啊……”
那华先生被赞扬,倒得意起来。
孟雪暗骂:这男人超过四十岁,就不知道脸长在哪里了!
吃罢巴西烤肉,他们准备离开烤肉馆。老华埋单后,和“女朋友”走在前面,和方国豪随后的孟雪看到,那“女朋友”似乎一下子甩掉矜持,左手挽着老华的胳膊,右手横过自己的胸前,帮老华擦嘴角的油痕。孟雪早就料想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这一幕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你看,”方国豪悄声对孟雪说,“她是老华的‘地下情人’,他们的协定,只准老华打手机电话给她,她不准打给他……”
“可是,”孟雪问,“他老婆呢?老婆知道了会怎样?”
方国豪说,“老婆怎么会知道?比如你我,你老公怎么会知道?”
这一提醒不要紧,孟雪面若霜降,横眉倒竖。
“神经病!”孟雪狠狠地说,“我会告诉他的,遭受的耻辱!”
“你不敢!”方国豪自信地说,“女人的脸皮比皮值钱得多!我还巴不得你通告你的老公,离婚,做我的情人吧。博士,科学家也是人啊……噢,不,我看你干脆不离婚,如此做我的情妇最好啊,自由……”
“你想得真美啊!”孟雪蔑视地瞧了方国豪一眼,说,“恐怕你养不起吧?今天的事情还没了结呢!”
走在前面的老华和“女朋友”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们两个。孟雪的脸色又恢复了面对陌生人才有的一种漠然神色,随着他们步入大商场。孟雪想,这个方国豪是个得了便宜卖乖的主儿,你不狠宰他,他不懂得厉害,说不定窃笑自己“傻B”呢!
商场的二楼是女装,有古典的、浪漫的、超现代的,价格不等,从几十元到上千元,仿佛泰山的云梯,逐级递增。孟雪走到一处卖中国古典旗袍的专柜,站在那里,看上一件紫色旗袍,价格标签:一千八百元。她拿下来,穿上,在试衣镜前左转右转。那方国豪走到跟前说:“喜欢吗?我买了送你。”
孟雪没吱声,但是衣服穿在身上不肯脱,直到方国豪交款回来。服务小姐装好衣服后,方国豪立刻像仆人一样接过来,孟雪毫不客气,悠闲自得地继续向前浏览。
她回头,看到方国豪还有老华和“女朋友”站在孕妇专柜——真奇怪,难道他要买孕妇装吗?孟雪好奇地走过去,那方国豪在十多件宽宽大大的孕妇袍上,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仔细认真得像个婆娘!方国豪蓦然回首,发现孟雪站在身边。
“怎么样?孟雪,”方国豪征询的口吻说,“帮我看看?我妹妹怀孕了。”
妹妹?!孟雪皱紧眉头,哼,谁知道是不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呢!方国豪感觉到孟雪的漠然,自己挑了一件。此时,老华和“女朋友”跟他们打招呼,要到另外的衣柜去,孟雪和方国豪走出孕妇专柜。
孟雪忽然看到这里有个手机专柜,她高兴地走过去。趴在柜台的玻璃上仔细搜索,最后目光定位在新款彩屏手机上。孟雪对方国豪说:“你看,这个手机真好看,我特别喜欢!”
说着让小姐拿出来,请服务小姐介绍功能。功能介绍完了,方国豪没有说话。孟雪想,你当是我孟雪白被你耍了不成!这个男人真是让女人惯坏了……
“怎么样?”孟雪笑呵呵地对方国豪说,“这个手机真好,好极了……”
这时,老华和“女朋友”走过来,孟雪乐呵呵地对老华说:“华先生,您帮我看看,这个手机是不是最新款式?方国豪表爱心要送给我哩!”
“噢,”老华叹道,“国豪真是个才情灌顶的男人,对红颜知己如此够情义,佩服佩服!”
根本没有导演,更没有彩排,老华就在孟雪的诱导下助了孟雪唾液之力。男人最好面子,囊中羞涩,语言决不羞涩,逞能是男人的一大弱点。方国豪再也挺不住,仿佛牵有绳索的热气球被放飞,他只能向上飞,他又好似把猪鼻子那根大葱拔掉了——装人!无可奈何中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去交钱了。孟雪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那笑忽然没了,一声叹息划过心海。
孟雪拿起那手机,若无其事地放到手提袋里,跟着老华和“女朋友”走。
“你知道我这衣服是给谁买的吗?”方国豪声音阴郁地说,“是给我的小情人,今年才二十五岁,她刚刚怀孕了……”
“你的孩子吗?”孟雪冷冷地问道。
“不,”方国豪平静地说,“她丈夫的。过几天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我送给她这件衣服,我们每个月见一次面……”
听得这话,孟雪倒抽了口冷气。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男人!没有共享爱的嫉妒和厌恶,他俗得似乎已经超脱了男人心胸的狭隘,孟雪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男人人种进化了还是退化了!方国豪又说道:“那一天,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子……”
孟雪猛然想起那个“戴绿帽子”的女孩子。
“我和她同居三年多了,她是一个未婚妈妈,”那方国豪似乎语气沉重地说,“都是我在养着她。她是在上大学三年级时和一个四十多岁的有妻有子的男人有了孩子中途辍学,而那男人却像弃狗一样地扔了她,是我养着她们母女!”
“你真是‘博爱’!”
孟雪转身仔细打量了一下方国豪,仿佛在仔细审视一个才出土的怪物。仔细品味博爱两个字,犹如咀嚼腌制过的青橄榄,舌头上味蕾不合时节地绽放,那汁液却像沸腾后的气泡,最终从鼻孔中蹿出来:“哼!……”
诗人就是浪漫得很,热情像水,不是晶莹、透明,而是随地势流淌,真他妈的受不了!怎么会和他有什么上海之行!他那“我爱你”,其实就是“我需要你”的现代文雅版,烂桃子一样,一碰就有水!
“哎,你的思想还是太保守了,”方国豪边说边把手伸到孟雪的腰间说:“其实就那么一瞬间,何必那么认真?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的,你知道吗?我没有占有任何一个女人,但我拥有多个女人,拥有和占有可是完全不同的。”
孟雪把他的手用力从腰间拿下,她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话,因为,她那模糊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了,这个方国豪把拥有女人当成了自己炫耀的资本,女人不计其数,我们伟大的祖国处处有花朵,他好似祖国处处有“亲人”!他还把那些在别人看来不惜用生命来捍卫的隐私,都这样堂而皇之地晒在太阳底下,全然不知其实这些都是霉菌,是经受不起阳光的。自己的话语不知道何时就被翻版,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彻底“曝光”!正艰涩地思虑着,手机突然大叫起来,孟雪出了一身冷汗。
“你好……”孟雪听到电话里陈忱的声音,“亲爱的,你到老家了吗?早点回来,啊,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孟雪声音哽咽,万般委屈想倾诉,但她不能!
“别哭……”陈忱电话里伤感地说,“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不管你读博士,还是当作家,我都不干涉了,亲爱的……”
孟雪一句话都没说,一行泪水爬出了眼窝,挂断电话。那电话又响了,是陈忱发来的一条短信息:世上最难断的是感情;最难求的是爱情;最难还的是人情;最难得的是友情;最难分的是亲情;最难找的是真情;最难受的是无情;最想见的是你微笑的表情——亲爱的,你回来吧!
孟雪的泪水又模糊了手机上的字迹,她轻轻地拭干泪水说:“对不起,我现在就回宾馆,我不愿意住在那里。”
方国豪驻足望着孟雪,目光被过往的人们阵阵切断,他的话语绕过行人身体衍射到孟雪的耳际。
“那好吧,”方国豪哀求地说,“你不要走,我走,我这就去买飞机票,今天晚上还有一班回馨城的飞机。”
说罢,他叫来老华谎称自己的儿子病得住进了医院,要老华把孟雪送回宾馆,之后,他去飞机场。
孟雪进入宾馆,呆呆地看着那床,被子床单都是皱折,枕头床上一只,地上一只,搏斗的现场依旧,那几个小时前的一幕动画一样一张一张地翻去……她愤怒地举起枕头,狠狠地砸向床头。一向盛气、不甘示弱的她却发现了一个亘古的现实,不管女人的智商有多高,心有多大,体质上永远胜不过男人。这是上帝造人的偏心,若男人女人本来同形同力的,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这种体强欺辱体弱的行为了。她想到了生化实验的基因克隆、克隆牛,克隆猪都已经问世,改变男人女人的形体之差又有什么不可以?把女人的形体增强,不,把恶霸男人的体质减弱,到那个时候,女人再也不用振臂高呼“保护妇女的合法权益”了,谁都知道,弱者才需要保护,不弱不需要保护。哼,先拿方国豪做实验!在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缩小了三分之一的方国豪,侏儒一般,趁自己不备推翻自己,被她一脚踹开……她就这样在胡思乱想的胜利中退了房,换了家宾馆。
夜晚,那个梦又出现了……
灰蒙蒙蓝幽幽的天色中,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悬浮西天,轮廓清晰,但却是那么亮而不明,它好似一个发光体却又不像,漫天迷蒙的东西似乎张着无数的小嘴儿,把它的光芒咬住了,吞没了,吸尽了,惟有圆圆光球两侧独立地悬挂着两抹狭短的光带,是那么耀眼,那么色彩斑斓!这——到底是些什么?是日挂双珥还是月挂双珥?那圆圆的东西到底是太阳还是月亮?忽然,那圆圆的东西边缘泛起细密的波纹,那波纹蔓延到如珥的光带,模糊着它,席卷着它,天地刹那间旋转起来,充满一片混沌,仿佛宇宙未开始的天象,接着就是一派令人窒息的恐怖的黑暗铺天盖地地袭来……
十七、故乡的风
第二天中午,飞机降落在鹤城机场。她在乘车回家的路上,面对车窗外的城市街道、崭新的楼房,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仿佛夹生的米饭,随着家的逼近,这汽车轮下的路仿佛一把文火,渐渐地把米饭重新煮熟了,使她感到亲切如初。到了一个巷子深处平房小院的门口时,看到一把铁将军门锁,她才想起,只告诉父亲回家,没想到自己提前了一天。恰好旁边邻居告诉她,父亲去江边了——他每天都去的。
于是,她朝江边走去,路两旁是挺拔的白杨树,树干笔直冲进茂密的绿叶中。她左瞧瞧,右看看,这条路曾经印下过多少她的足迹。右边是国际儿童村,那“SOS”标志依旧如脑海里那么清晰。那一座座独家小院里,孩子们在嬉戏玩耍着。据说这儿童村只有一个男人,是村长,是所有孩子的爸爸,而十几个独院里的家里都有一个未婚妈妈。这未婚妈妈是通过严格的考试招聘来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光荣的、最崇高的未婚妈妈!她隔着栏杆看着这些不幸的孤儿们,为他们感到幸福。国际儿童村的隔壁就是敬老院,里面的老人们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在树阴下纳凉,是那般平和。孟雪慨叹,这一老一小,一生一死,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在此了,可是这一生的中间过程他们将如何度过,他们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难道他们也如自己一样在众多的矛盾的夹缝中求得生存?也许老人们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个性磨练到熟视无睹,一切都平和了……
“咦?”有人惊叫,“这不是孟雪吗?啥时候回来的?”
孟雪把目光从敬老院调回,转身一看,是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冯丽丽。孟雪立刻迎上前去和冯老师热切地握手寒暄。
“你已经是博士了?”冯老师惊讶地赞赏着,“真行啊,听说你还出版了长篇小说?”
“是在读博士生,还没毕业呢,”孟雪忙实话实说,“那小说写得很差的……”
“瞧你,这么谦虚!”冯老师嗔怪她自贬,说,“明天学校举办假期毕业班学习方法讨论会,请你去给、小妹妹们作报告?啊?答应我,一定要去的!”
“好,好!”孟雪对冯老师见面就这样热情的邀请,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高中时代,可是人生启程的地方,那后半句话简直就是命令,不答应她就是忘本啊。她告别了冯老师,继续朝江边走去。
同是夏季,南方北方的暑热却如此不同。馨城的酷暑,闷热仿佛在蒸笼里一样,浑身上下,汗毛孔都张着嘴巴喘着粗气。而北方鹤城,头顶上依然是正午的太阳,但却不毒不辣,明媚中透着习习凉爽的风。孟雪踏上江滨堤坝,眼前是身着各色泳衣的人们,忽见坝边一群人围着,不时地一串串感叹随风飘来。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精神矍铄,正用嘴叼着一根笔在写什么。这支笔可以进入吉尼斯纪录了。它是用一米长、直径五厘米的木棒做笔杆,把海绵折成笔尖形状,扎在木棒的一头,做成一支巨型毛笔。
“爸爸——”孟雪心底大叫,但没有发出声音,她不忍心打扰他。
此时,老人用手拿着笔,抬起头来,面向观众,才要说话,忽见孟雪在眼前,他笑了,说:“你们看看,我送给博士两行字。”
只见他把堤坝水泥斜面当做纸,回身蘸江水为墨,竖着写了两行草书: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读书苦后甜。字体龙飞凤舞,苍劲有力,博得一阵喝彩。老人抬起头来对周围的观众说:“我女儿回来了,今天到此为止了,谢谢大家捧场!”
说着向周围的人们一抱拳,向孟雪走来。
“你提早回来了?”老父亲问,和她一起向家里走去,“你一个人回来的?”
“嗯,”孟雪咕哝着,声音很轻,她不愿老父亲问及陈忱和孩子为什么没来,忙打岔说,“你什么时候练就这样一手巨笔书法?”
“哈哈,”老父亲爽朗地笑了,“我离休了,没什么事啊,总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呀。”
“我看你写得真不错!”孟雪夸赞道,“为什么不写到纸上,再裱一下,可以流芳呢!”
“啊,”老父亲说,“我这是寻找余生的乐趣,不像你们,还年轻,年轻就要拼搏,去得到社会的认可,年轻人是要奋斗啊……”
孟雪苦笑着说:“奋斗——哪里有那么容易啊!”
老父亲看了一眼身边的爱女,声音铿锵有力,他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克服,人生短暂,时光岁月不等人啊,机会不能错过,莫要老大徒伤悲啊……”
老人家经历战火纷飞的年代,建国后大建设大开发阶段,“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到今日的知识经济时代,看的、听的、经历的比牛毛还多,孟雪这一声叹息,他就嗅到了她正处在困境中,便给予她如此的坚定方向。
进入家门,还没坐稳,兄嫂都来了。孟雪从包里拿出那只新手机和那件旗袍。心如被针刺一样地绞痛着,手仿佛被燃烧的火炭烫着。她把它们送到嫂嫂怀里说:“送给你,我从上海带来的。”
“啊?”嫂嫂兴奋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啊,你自己留着吧。”
“哪里?不贵——”孟雪忙贬损那手机和衣服的价值。若嫂嫂不要,她还要拿着去扔掉,否则,每看到这物品,它们的来历就无端地伤害着她,她像蝉蜕壳一样,甩掉它们再也不想见了。她又说,“没什么,有同学从国外带回来的,挺便宜的。”
嫂嫂终于收下了。孟雪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轻松地坐了下来,感到畅快无比。哥嫂要去上班了,孟雪送他们出门后返回到房间里。突然,手机大唱起来,荧光屏上显示的是陈忱的号码。她犹豫着,终于没接。之后,座机电话大叫起来。老父亲拿起电话。
“啊,啊,”孟雪听到老父亲对电话里说,“身体不错,骑车游泳横渡嫩江,硬笔书法样样能做……孟雪在这里呢……劝劝她?……你们吵架了?……都要好好的……”
老父亲此时把电话给孟雪,孟雪不想接,但看在老父亲高擎着电话,她忙接过来。
“孟雪,”电话里陈忱说,“我恨不能顺着电话线爬到你跟前……”孟雪忍不住发出了点笑的声音,陈忱那边为自己幽默的语言取得的效果而高兴,笑着说,“老婆,对不起,我在这里向你道歉了,以后,我真的不会再管你了,绝不干涉你,我保证……你好好陪着老爸多呆几天,早点回来啊……”
放下电话,回味陈忱最后一句话,又有点想笑。多呆早回,只有他陈忱才会这样大公而不忘私。她转身,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看着她说:“吵什么呀?都好好的……人生不容易啊,都好好的……”
“没有吵,”孟雪想安慰老人,“爸爸,我回来是想看看您和我妈……明天我到墓地去……”
孟雪不再解释,欲盖弥彰的道理她还懂得。她静静地想想,却想不起来和陈忱究竟吵了些什么,具体的自己也讲不出来。
这时,手机又叫了。孟雪一看,是一条短信息:情人的泪一滴就醉,多情的心一揉就碎。爱也累,恨也累,不爱不恨没滋味。不要说我错,不要说你对,人生这个谜,几人能猜对,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接着还有一条短信息:你到了吗?也不给我个信息,我惦记着你,等着你回来,让你享用我的温柔……方国豪。这短信息仿佛毒蛇,咬得孟雪浑身毛孔密闭,心底恶血横流。她立刻删除了这条短信息,一并删除手机中所有方国豪的信息。
老父亲从书桌里拿出一沓照片,递给孟雪,摊在床上说:
“你看,这是我特地去了女作家萧红的老家,拍了这些照片准备给你看。”
孟雪看到二十多张照片里,全是萧红的故居,有全景拍摄,有局部特写,分门别类,是一套名副其实的萧红大全。
“你要向这个女作家学习。”老父亲说,“她的主要作品有《呼兰河传》等,你要超过她啊……到时候,也会有人为你树碑立传,后人瞻仰……你看,这是萧红的塑像,你也可雕这样一个像!”
老父亲专拣出一个白色的雕塑,一个忧郁的女人形象。孟雪笑了,说道:
“爸爸,你把我死后的排场都设想好了?”
“哈哈,”老父亲爽朗地笑了,“我可不是咒你早逝啊,我是说你生前有多大成就,后人就有多大的敬仰……”
孟雪又笑了,笑得很开怀。此时,老父亲拿着有萧红塑像的那张照片,说道:
“我看你啊,还不一定会有这女作家的雕像呢!”孟雪忙收敛笑容。她听到老父亲担忧地说,“我看你现在好像很颓缩,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依旧有那么杰出的女作家出现,可是现在这样的社会条件,怎能有一点点困难就情绪化呢?天降大任于斯人,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成其大业啊……”
孟雪目光从那堆照片中移到老父亲那慈祥的面孔上,看到他那满含殷切希望的目光围拢着她,让她心底惭愧无比的同时,浑身上下产生了无比的力量。
翌日,孟雪应邀来到中学母校。在校园里兜了一圈,看到教室里有很多学生还在埋头苦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心底一阵叹息:暑假本该到大自然中去,交朋会友,可他们还在以死书为伴……
进入阶梯教室,那里已经坐满了一百多人,还有不少学生尾随自己进入。此时,冯老师把孟雪邀请到了演讲台。她对台下的人介绍说:
“同学们,我们认识一下,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双才女、博士,作家,我们请她来为我们介绍成功的经验,好不好?”
台下掌声伴着青年人的应声,一股脑儿地涌向台上。冯老师没说“成功”二字的时候,她还能坦然地站在那里,可她讲完这句话,孟雪便颇感不安,生怕自己根底浅薄,抵不起学生们热烈期望的眼神。忽觉这学生当中有些面孔比较成熟,想必有些教师也在里面,总算找到了同龄人,于是她有了同龄人的话题。
“同学们,”孟雪开始演讲,她本来就不怕演讲,东南研究院的演讲、博士生课程的演讲,她都能出其不意地博得热烈的掌声。可是今天,她有些踌躇,因为她想说的也许与中学教育抓升学率相悖。可是,既然来了,她还想告诫这些学生们,莫要步自己的后尘。
“首先,”孟雪说,“我告诉大家,我不能算是个成功者,因为我还是在读博士,读博士很艰难,毕业不毕业还很难说呢……”
台下有点躁动,显然,她的话有负亏于他们的敬佩心情。
“我是出版了一部网络小说,有人邀请我,替我填写了申请加入省作家协会表,于是,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作家,每个月还要交20元的会费……”
台下有人笑了,而后孟雪用慷慨激昂的语调讲道:“凭我这么多年失败的经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智育,更主要的是素质教育。这教育要从娃娃做起,伴随着我们度过少年、青年时代,简化一点说,就是要学会做人,在将来的做事的过程中做人,而人最重要的素质培养是要有坚强的意志……而我们高中时代,都是在拼命学习,绞尽脑汁提高分数,这方面的教育太缺乏了!虽然,千军万马抢渡独木桥的时候,我们都挤了过去,可是,也造就了一大批‘高智商低情商’的残疾儿……”
台下再也没有声音了,只有孟雪的话掷地有声地回荡在大教室的空间。孟雪结束讲话的时候,教室里刹那间沉寂,那些稚嫩的头脑还不知道把孟雪的思维放在何处,一双双求知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孟雪就在这种目光的缠绕中,走下演讲台。
这时,冯老师走上讲台对学生们说:“孟雪在我们这所中学读书的时候,一向都是谦虚好学的好学生,这谦虚的美德至今仍存在……只是,嗯……她身为理学博士,又是文学作家,站在相当的高度,看问题好像电视台的发射站,覆盖面大,但是,作为我们这些高中毕业班的学生,首要的还是要把课本读好,考上大学才有以后的做人……”
说得孟雪脸一阵红,一阵白,谈恋爱的时候,一只脚踩好几只船都没有这么羞涩过,此时的心情沉重得似乎要脱落胸腔了……
孟雪怀着一种新的沉重的心情离开了母校,来到郊外山野中的墓地——母亲的安葬之地。
穿过一片葱郁的树林,绕过几座新建的墓碑,一个用栅栏围起的方寸之地呈现在眼前。那栅栏漆过的曾经是蔚蓝的天色,而今已被风雨腐蚀得斑驳陆离。她踏着地上的羊肠小径,打开栅栏的门,走了进去,在两侧墨绿的青松的遮护下是一块墓碑,母亲的照片镶在上面。她悄悄地蹲来,泪水涟涟,用手指轻轻地擦拭着已挂满风雨残痕的玻璃,渐渐地,母亲的形象在自己的泪光中变得更清晰了,她好似正对着自己笑呢。
她就轻轻地倚在墓碑上,好似倚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好似安详地望着她。远处是绿色的青山,近处,那褐色的松树树干下面碧绿的青草上几朵山丹花开得正盛,六个花瓣如丝绒,红得鲜艳,红得耀眼。四周安静极了,偶尔的几只山雀飞过,才让人感到这里还有一点生灵的气息。
一滴泪水悄悄地从眼角流出,滑过脸颊,冲过嘴角,落在手背上,她没有去擦眼泪,而是转过身来,抱住了墓碑,嘴唇翕动着要对母亲诉说,脑海里的乌云滚滚而来……
“妈妈,”她望着母亲,“女儿现在很艰难……为了攻克这个难关,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寻找了一切能够解决的途径,可直到今天希望还是这么渺茫……”
接着她的眼前浮现那紫色的凝胶,压扁的月亮条带,还有贾博士那笑眯眯的神态,总统套房的脱衣舞,总统大床上没有进行的虚幻的交易……
“妈妈,”她仰望着母亲,“你能告诉我,女儿做得对吗?我的确需要帮助,可我却做不到和他上床,我做不到,也因此失去了超越的时机,还有时间……妈妈,你能告诉我女儿这样做对吗?”
四周青山依旧,静谧依旧,连一点点的风声都没有,别说母亲的回答!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头深深地低垂下去,脑海里出现了方国豪,黄浦江边的宾馆里,敌不过方国豪的力气而被的惨败……尽管她曾让他补偿,可是那种精神上的伤害又有什么能够补偿得了呢?她痛哭流涕,匍匐在墓碑的底座上,山野里回荡的是凄厉的哭声……
“妈妈,”她又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眼睛,“我和陈忱的婚姻,你不同意吗?当时,在你回光返照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话啊?为什么?难道你看出了陈忱和女儿思想的不相称吗?难道你知道他会消融我积极进取的心吗?难道你知道他会极力限制女儿的追求吗?妈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说话,为什么?”
然而,一切还是静悄悄的,虽然她竖起了耳朵,仔细地聆听,多少年过去了,母亲的声音她还依稀记得,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累了,头靠在墓碑上。天上朵朵白云,浮在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西边的天上是一轮下午的太阳,阳光太强看不出太阳清晰的轮廓,而她的脑海里那个母亲留给她的噩梦,就在脑海的黑暗里浮现了,那圆圆的东西是太阳吗?耳朵般的光环是日挂双珥吗?你为什么总把这个梦托给我,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一切还是静悄悄的,头脑之外的天空逐渐地被夕阳染红了,朵朵白云消散了,远处的树木长出了影子,倾斜着躺到座座坟墓上,太阳抖动了最后的一缕光芒后到山后休息去了,天色黯淡下来,东边的残月变得晶莹了……
她依旧坐在墓碑边上,期待着夜的来临,她不相信这个世界的鬼魂之说,可是现在她却非常希望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鬼魂,那么夜晚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来了,她就可以跟母亲说话了,母亲会告诉她怎么办,就如生前一样……
突然,一阵飒飒的声音传来,眼前的松树摇晃着,孟雪坐直了身子,仔细聆听着,然而,只有一阵夜风刮过,一切都归于夜色的宁静中……
可是,只这一阵风却把她吹醒了,她仿佛听到了从前在她受伤回家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去努力吧,我的孩子,总归会有办法的,不要气馁,去做吧,你会成功的……
于是,她站起了身子,挥挥泪,在月色中,久久地注视着那越来越模糊的照片,然后,迈着坚毅的步子,从凌乱的坟冢中向现实中走来……
她回到家里的时候,老父亲正在等候着她。
“回来了,”他说,“你妈那还好吧?她若是活着看到她这么有出息的女儿,不知道有多高兴啊……”
“爸爸,”孟雪为自己曾经的气馁而心有愧疚,“我差一点丢失了她那坚强的个性,我的实验好多次都没成功……”